24h之24

    数条河流蜿蜒交错、于原野尽头汇成大河浩浩汤汤奔向远方。

    井九坐在河边。

    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剑和一只猫。

    剑是初子剑。

    猫是白猫。

    天色迟暮，一点残阳在河面漾出波澜。

    井九说道：“他应该不会来了。”

    刘阿大舔了舔猫爪，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它从井九身上跳下，欢快地在河边绕了几百圈。

    井九看着怀里的初子剑。

    那年他在给师兄的信中写过，如果那人一定要走这步，他不会不来。

    柳词会放师兄一马，但是他一定要师兄死。

    而同样的，师兄本来就想杀死他，然后完成大业，更何况现在还多了初子剑，那人不可能不来。

    可是这不可能的事情便是发生了。

    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没有了初子剑的你，又要怎样去解决自己的麻烦？

    去死吗？

    那人不会选择去死，因为世间还有他爱着的火锅和青山。

    井九站起来：“该走了。”

    刘阿大跑回他的腿边，蹭了蹭裤脚。

    井九方要转身离开，忽然心念微动，他唤出剑来，乘风而起，立于云端。

    刘阿大慌忙之间蹦到了他的肩膀处，想到，这是要做什么。

    井九说道：“这不应该。”

    “我在悬铃宗呆了很久，消息传出去也有许多时间了。不老林遍布各地，那人的消息极灵，他不可能不知道。”

    井九说得极为肯定：“他一定来了，只是没出现。”

    刘阿大听得有些惊慌，它咬住井九的肩膀，扯着他肩头的衣物——你们师兄弟这想不开的，要做什么？

    井九说道：“师兄说得对，我应该多一些耐心。”

    井九低头，看着地上。

    地上有河，有鱼，也有村庄。

    井九说道：“我要去看看。”

    几息之后，他便跨越过了数座大山，数座城池，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一座小城。

    小城地处偏僻，叫做南华城。

    当然，放眼整个朝天大陆，南华城名气不盛，所知者甚少。

    南华城外有个小村。

    当然，这座村与寻常村落间也没有什么差异，都是村口有棵老树，树下支着木椅，时常能看见坐在树下乘凉、或是喝茶摇扇的老头老太。

    一个红鼻子的老头坐在树下，熬着一锅浓稠的绿汁。

    锅中的药味很重，冲得一旁讲学的年轻人摆了摆手，扇去苦味，叫这老头将锅又挪远了些。

    年轻人相貌有些清冷的意味，只是他与随行的童子讲学时，眉宇间的冷淡从容气质便少了些，多了些温和文雅，叫人如沐春风。

    阴三呆在这小村庄讲学已有两年之久了。

    任谁大概也猜不到，朝天大陆最大的魔头藏在这寻常无比的村落，与普通书生无异。

    阴三讲一句便咳一句。

    他的脸上许多病容，颇有柔弱不堪的气质，这借雷魂木而生的躯壳本就不稳固，又遭了仙篆，若非柳词挡下天劫，他或许已经殒命。

    “不老林的消息是确切的，井九的确去了清心大会。您却不去。”

    玄阴看着阴三，却很是担忧：“真人，您究竟要怎么办呢？”

    木头终会有枯朽的时候。

    而阴三的身体便是这样一段快要腐朽的木头，随时可能崩解。

    阴三说道：“虽然他不是景阳，但我也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他敢带着初子剑四处游走，必然是有底气。”

    玄阴说道：“就算是那只白猫在——”

    跟在阴三身边的阴凤说道：“真人说得对，您身体本就不好，不得冒险。就算是猫，也是青山镇守、你打不过的。”它看向玄阴。

    玄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红鼻头越发红了，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不然他在青山，你敢去夺初子剑？”

    阴三说道：“确实不能急。阿大在是明面，也许我那孽徒也跟来。算是他的双重保险。”

    玄阴问道：“那就干等着？”

    阴三的身体可等不下去。

    年轻人的笑容仍然可亲，然而那病态的虚弱却是掩饰不住的。

    阴三平时会笑着回答，今日他却是沉默片刻，半晌后苦涩笑道：“那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啦。”

    阴三转头，对着坐在脚边的孩童说道：“昨日的功课可否温习过，还有哪些不懂？”

    孩童一一点出，阴三一一作答。

    阴凤和玄阴在旁看着，神情都有些忧愁，他们知道阴三撑不了多久。

    玄阴则是更为担心，阴三当初说教化这张白纸要四年，如今两年过去，阴三却好似只是做着教书先生的活，玄阴始终听不懂真人说这话的意思，于是他也不懂，真人要以此埋下什么暗桩。

    玄阴说干看了半晌，终是坐不住，道：“我去走走。”

    阴凤扇着翅膀，说道：“去。”

    阴三点头说好。

    玄阴走之前将火歇了，把温好了的药酒递给阴三：“真人，您定要万寿啊。”

    阴三接过药酒，笑了笑。

    碗里盛着的药汁闻着极苦，喝着也很苦，这般苦的药，阴三却喝上两年。他抿了口酒，又教起学生来。

    玄阴觉得没趣，便自个在村间溜达。

    村中安定，是个极为普通的村庄，除却庄稼汉，平日里都见不到什么人，也有阴凤在，出不了什么事。

    ......

    井九站在剑上，静静听着风的声音。

    寒风送来许多声音。

    比如市井小贩叫卖声。

    比如新生孩童啼哭声。

    又比如，师兄的声音。

    井九的眼神锐利起来，刘阿大惊得炸起毛来，很是不甘地抓了他脸颊一下，擦起一道明亮的剑光。

    井九说道：“阿大，我找到他了。”

    白猫不满地喵喵叫起来。

    白猫想到，要找你便自己去找，你们这对师兄弟真是麻烦！真人身边也跟着那个老头和鸡，两个通天境，你我可打不过。再说找到了你又要做什么？

    井九说道：“阿大，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知道师兄就在不远处。

    井九相信自己找到那人不是偶然。

    那人很会躲藏，不管是作为卧底入冥、还是假换身份二次去冥界，那人都是藏得极好。

    他能找到，那么师兄就已经算到，所以那人是打算守株待兔、静待初子剑？

    井九觉得这有些趣味了。

    仅是数息之间，井九便到了村口的那棵大树下。

    出乎意料的，阴三身边没有玄阴子，只有阴凤在。

    阴三也没有预料到井九会来，他有一瞬间的戒备，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井九没有动，更没有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和阴三身边的小孩。

    刘阿大蹲在井九肩膀上，大气不敢出，却是想到，真人怎么有孩子了？

    井九拎起白猫的脖颈，将它放到地上，而后问道：“师兄，谁的孩子？”

    真的很像多年出门在外的丈夫回家发现妻子带了个陌生孩子的情景。

    白猫不禁想到，这是什么十三流爱情小说？你们师兄弟又是在合谋哪出戏？

    阴三咳嗽许久才缓和下来，他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冥界的孩子。”

    井九说道：“原来如此。”

    井九说道：“我去过镇魔狱，也按照你的计划救出了冥皇。”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冥皇出而苍龙灭，中州实力大损。

    井九说道：“他也是我的朋友，而且我答应他一件事。”

    阴三神情微动，问道：“什么事？”

    井九淡淡说道：“你猜。”

    这不像是井九会说的话，因为太过有趣。

    阴三听后却笑起来，他说道：“吾友大概是让你选一个冥界继承人还回去。”

    井九说道：“嗯。”

    井九说道：“如果是你，会亲手选一个冥界的继承人。他就是你挑的？”

    阴三承认了，“嗯。”

    井九说道：“我不会像你这么独断，我也懒得管，我会交给冥界的人自己做。你这么做，很无趣也很无聊，根本不可能成功。”他话说得极重。

    白猫喵喵叫了几声，似是在打气，实则却是在想，井九的话什么时候这么多了？

    阴三咳嗽数声，没有质疑，而是说道：“你来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来杀你。”

    “哦。”阴三垂下眼眸，看向手中书籍，他从容说道，“你现在要杀我，确实很容易，只要向我心口出一剑，就像当初那样。”

    “真人！”阴凤扇着翅膀，从旁边跃过来，终是忍不住。

    阴三抬手，摸了摸阴凤的羽毛，说道：“你莫怕。”

    阴三轻声说道：“我若是死了，你就回青山去，他们也不会对你如何。”

    他便这样当着井九的面，光明正大地商议起来后事处置。

    阴凤说道：“真人，没有你的青山，呆着也没有意思！”

    井九说道：“你快点。”

    阴三捂着唇咳嗽数声，摸了摸阴凤的头，便起身，他对童子说道：“你与阴凤呆在这，我去一趟。”

    井九静静地看着那人。

    白猫摇了摇尾巴，心说，眼下只有真人，我要不要跟着你们？

    井九说道：“一起。”

    阴三走在前头，井九和白猫跟在他身后。

    阴三走得有些慢。

    井九说道：“你想等玄阴回来。”

    阴三不回答。

    井九说道：“他来了也打不过我、还有阿大。”

    阴三说道：“你这么怕死的人，要来找我，也不会只带着阿大，我那个孽徒也在吧。玄阴，也不算是你的威胁。”

    井九说道：“我觉得你浪费时间很没有意思。”

    阴三咳嗽数声，说道：“我只想多看眼人间。”

    井九说道：“但是世上没有人希望你活着。”

    井九继而说道：“这些年，你也一直像条流浪狗一样东躲西藏，很难看，不像你的行事。”

    阴三笑道：“我一直在这村中，不算流浪。”

    井九说道：“哦，看来我该早些来杀你。”

    阴三说道：“嗯。”

    井九又说道：“你不多说些什么？”

    阴三笑道：“有什么好说？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觉得有趣，忍不住笑起来，结果却又引起病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看起来很狼狈。

    这样的阴三，即便不用杀也快死了。

    井九说道：“我带来了初子剑。”

    “嗯？”

    “你可以试一试从我这里抢走初子剑，而后转剑身？”

    阴三问道：“怎么试呀？”

    井九说道：“你接住我三剑。”

    接下三剑是果成寺中麒麟与井九的赌约。

    井九也知道，这赌约后有不老林、即阴三的推手。

    阴三如今这般虚弱，风吹便要咳嗽，又怎能接住三剑？

    由此可见，这是报复。

    阴三站定脚步，他转过身，捡起地上的一串树枝，说道：“你来。”

    井九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着白猫说道：“阿大，你也去那棵树下等我。”

    白猫叫起来，真不用我看着？

    井九说道：“不用。这是我们师兄弟二人的对局。”

    阴三笑而不语。

    白猫也只好离开。

    ......

    村庄间剑光鸟影交织。

    白猫和阴凤以及童子和老头，都蹲在村口的大树下。

    此时他们都不像修真界的大人物，而像是村口的老头，叽叽喳喳地商议着。

    玄阴有些忧愁，想的是：真人若是真死了，那我怎么办，难道真要再躲回地底？

    阴凤不安地绕树踱步。

    刘阿大蹲在树旁，枕着树叶睡了个好觉，他心想，你们都不了解这对师兄弟，他们那副模样，准不是生死决斗。

    唯一茫然无知的是冥界送来的童子。

    童子抱着阴三留的纸张，眨着眼睛等老师回来。

    一场真正决定生死的决斗往往只要数息时间。

    当第一片黄叶在老树枝丫间摇曳、被一缕风吹刮落枝头，飘飘然落到地上的瞬间，这场决斗已经分出了胜负。

    先回来的是井九。

    毫发无伤。

    阴凤和玄阴都戒备起来，险些动手，幸而刘阿大跃到井九肩膀、一道三尺剑的剑意到来。

    井九对着天说道：“你回去。”

    三尺剑的剑意未消。

    井九知道，青山中的那个鬼是柳词，那么元骑鲸和自己一样，也是想那人死的。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淡淡说道：“我和你师父说话，你不要多事。”

    三尺剑的剑意更寒，最终还是退走。

    井九说道：“阿大，走了。”他再次御剑而起。

    待到井九离开，才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出现。

    阴凤一直焦急地望着那处，才见到阴三的身影，便急不可耐地扇着翅膀过去。

    阴三面色苍白、只是唇色红润许多，衣衫也有些凌乱，他显得更为虚弱，摆手说道：“无事、无事。”

    “真人——”

    阴三苦笑一声，招手唤童子过来：“继续上课。”

    阴凤与玄阴有些担忧地看着阴三，难道真的无事？

    阴三叹气，说道：“他还没决定好，便又放我一回了。”

    “我也没有拿到初子剑。”阴三说道，“只是上完这堂课，我们便要走啦。”

    阴凤说道：“真人，您在哪我便去哪。”

    玄阴不由问道：“真人，那我们跟着您去哪呢？”

    阴凤不满地瞪了眼玄阴。

    阴三笑了笑，他看向远方，想了想，说道：“便去一趟冷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