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阴三揉着脖颈，缓缓起身。

    井九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想到，这次阴三确实该道谢了。

    可阴三仅是歪头朝他笑了笑，便收拢衣衫，朝外走去，经过井九身侧的时候，他不说话，自然没有那句谢谢了。

    井九沉默片刻，便收剑跟在了阴三身后。

    阴三走到河畔，负手而立。

    井九站在他身后，同样站在光下。

    晚霞余晖照下来。

    一群大鸟自河上掠过，发出嘎嘎叫唤，似乎是感到此地气氛不妙，纷纷避开二人。

    阴三叹息一声。

    也是此时，从渔船间传出了怪异的声响。

    似婴儿啼哭，又夹杂着嘎吱的怪声，好像某物在船板上攀爬。

    阴三捡起鱼竿，向前一跃，落在船板上。

    他掀开帘子，另一手握着的鱼竿深入船舱下。

    “哒。”

    竹竿清脆的敲击声响起。

    随后的一声敲击却变得沉闷起来，好似打在皮rou上。

    阴三却了然于心，只见他反转手掌，陡然发力。

    片刻后，透明的鱼被竹竿甩出，内脏洒落一地，鱼落在岸边，啪嗒弹动几下，便不再动了。

    阴三收起竹竿，站在船边，也是静静看了一会，等到船舱再无动静，才转头看向井九。

    井九也看着他。

    阴三笑了笑，解释道：“鱼跑了，只好杀了。这死鱼也不能吃，可惜可惜。”

    他说着，边是轻巧地避开那些地面的血色、走向鱼落下的位置。

    阴三拎起那不再动弹的鱼。

    井九说道：“这【炽】与外界的不一样。”

    阴三挑眉，他拎着鱼走在前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未曾去过外界呀，也不知道有何区别，仙师不妨与我细细说说？”

    井九想了想，说好。

    “脏腑器官不同。”

    “哦？”

    “这条似人，外界不是。”

    “呀……”阴三疑惑地应了声，稍后他顿住脚步，微微转头，笑道，“许是你看错，鱼和人怎会一样？”

    他打趣道：“若是一样，那不就成了吃人了？”

    “……”

    井九说道：“并非如此。”他不再说，只是因为觉出不对——自己的话太多……他很少对外人说过如此多的话，如今却是对着阴三说了很多。

    想到此处，井九的眼神锐利起来，像是一柄真正的剑。

    阴三，你究竟是谁？

    心中念头闪过一瞬，忽得旁处便刮起厉风，传来清脆鸟鸣，扰人清净，也让井九情绪更加烦闷。

    阴三叹气，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批鱼未送出去，接下来日子也不好过呐——”

    井九问道：“因为那些魔教修士？”

    “实力差劲，不如我。”井九补充道。

    阴三说道：“你很强，可强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呀。”他无奈地提点道，像是教授学生一般循循善诱，“若是那些魔修杀村里人泄愤，又该如何？”

    井九说道：“不予理会。”

    阴三怔住，随即问道：“那为何帮我？”

    井九想了想，说道：“还人情。”他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只是计较“承情还果”，阴三给他住处，他便救他一次，并无非分之想。

    阴三摇头，说道：“村里不太平啦，我心中也不好受啊。”

    “而且没有人，这片天地也将不复存在。”阴三又说道。

    听闻太平二字，井九心中神念微动，他若有所感，紧盯着阴三。

    阴三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当二字在井九耳畔响起时，他的剑也在提醒着，他的确是忘记了有些重要的事情了。

    阴三再走数步，到了一处柳树下，他熟练地拿起放在树旁的锄头挖坑。

    然后将【炽】埋进了土中。

    阴三将土埋好，他拍掉手上的灰尘，叉腰昂首：“明年会再长出些鱼，就不用再麻烦着去抓了。”

    鱼是死物，怎会从土里长出来？

    池塘侧的土地并不平整，也不知埋着多少尸骨。

    ……

    二人回屋，阴三便去休息，井九独坐在屋内，他闭着双眸，若不是还留有呼吸，便会被人认作一具石雕。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他忽然睁开双眸，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不明的痕迹。

    骤然大雨倾盆。

    井九抬眼，看向屋外。

    雨天不该有月。

    然而此时窗台前红光透亮，微风徐来，滂沱大雨夹杂在明月清风间，显得格格不入。

    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那地方着实太远，所以声音极为轻微，井九能够听见，只是因为他不是凡人。

    他似有所感，看向那个方向——那处池塘，还有……村中祠堂。

    死去的魔修不在祠堂中了，而以井九的修为境界，此时竟然也感知不到他们去了何处。

    井九微微蹙眉，他转过身，来到阴三所住的屋子门前。

    井九抬手，推开了门。

    门扉发出吱呀声响，却没有吵醒阴三，他依旧睡着，还睡熟了。

    井九站在他的身旁。

    一圈阴影投在阴三脸颊。

    阴三呼吸绵长，未有察觉。

    井九俯下身，他伸出一指，按在阴三颈间。

    杀人的法子有许多，而如今井九的下手再重些，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便会在睡梦中死去。

    井九没有下手，于是他想，阴三欠自己三句道谢。

    井九收回手指，他再看阴三，他微微倾身，又将收回的手指按在了阴三唇间。

    纤长的手指摩挲过阴三的嘴唇，那人似乎察觉到异样，呼吸变得局促起来。

    井九收回手，淡淡道：“你醒了。”

    阴三似是刚被唤醒，有些迷糊，见面前有人，不是怕、也没有惊，他伸手搂住井九的脖颈，微微笑了下。

    而井九却是径直扯开了盖在阴三身上的被褥。

    他的手掌按住了阴三的小腹。

    井九问道：“你是谁？”

    阴三有些躲也不是，应也不是，他随意应了几声，便拍了拍井九的肩膀，不做反抗，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井九很不满意。

    他下手更重，按得阴三小腹上的纹路发烫起来。

    阴三凑到他耳边，含笑说道：“我与你说过的，我就叫阴三。”

    “阴谋诡计的阴？第三的三？”阴三想出解释，也同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戏谑，调侃出声。

    井九垂下眼眸，他盯着阴三。

    阴三很无所谓，他甚至摆手：“我不像你，我还困、也累了，你让我休息会。”

    井九说道：“不好。”

    阴三想了想，他抬起头，轻轻地啄了井九的唇一下，反问：“这般好啦？”

    井九还是说：“不好。”

    阴三无奈叹气，就兀自闭上眼睛，不去理井九了。

    井九又看了他一会，确认他真的又睡着了，才松开手。

    他坐在床畔，想到这灵气浓郁的村庄、熟悉的少年、时隐时现的红月、那死而复生的魔修，他计算出自己绝不是偶然到达此处，其中必有因果联系。

    也就是说，阴三……是他的因果。

    修仙者从来都是要求飞升的，而飞升便要了因果，他为何会与阴三有因果，有了因果，那他疗伤后离开、难道要杀了这人？

    井九在阴三床畔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算了一夜。

    阴三却睡得很熟。翌日清晨，他起来时还看了井九两眼，问道：“你就在这？”

    井九点头，平静说道：“我看了你一夜。”

    阴三笑出声：“啊？看出些什么？”

    井九说道：“你没有防备。”

    阴三说道：“你是修士，我是凡人，也打不过你，防备也没有用处呀。”

    井九想了想，这是对的。

    ……

    阴三收拾好衣物，便抱着书离开，井九照旧跟在他身后，不离三步。

    阴三打趣他是昨日醒来没见到自己，怕了？

    井九自然不是这么觉得。

    他本是在村中养伤一段时日，如今却被阴三牵扯因果，所以想要探明，仅此而已。

    二人谈笑间来到学堂。

    阴三来得有些迟，学堂中已有了数名孩童。

    见到阴三来，他们都是高兴着喊先生，也围在阴三身旁，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井九反被忽视，落在一旁，他挑眉，想起自己还是首次被如此略过。

    有一张完美的脸自然该是人群焦点，他很习惯所有人在见到自己时或失神或惊讶或爱慕的眼神，从前至今只有阴三不同，而如今这些孩子也没有在意。

    但这判断只在顷刻后便错了。

    首先是一个女童转过头看见他，不由痴痴唤：“好美的人。”

    再之后便是更多孩子。

    看见围在阴三身边的孩童们也和以往的人一样，井九点了点头，他看向阴三、那人很是无奈地让孩子们回去位置，井九于是有些得意。

    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回去坐好，阴三将抱来的书籍分发下去，也才是开始讲课。

    井九无处可去，自然也坐在学堂中，他坐在最后，先是打坐修习，之后却不住去听阴三的声音。

    阴三讲课的声音十分柔和，比寻常还要温润细腻，如流水淌过心间，留下丝缕痕迹。

    他教孩子们识字、又翻开书籍讲诗词，时而插入些天文地理，不可谓不全面。

    井九听得忽然有些入神。

    他从中也悟出许多，在此时融入到修行之中。

    也是此时，他眼前现出一副画面。

    这似乎是他丢失的某些记忆。

    这段记忆中，井九看见幼时的自己坐在一人身侧，听那人温声细语地说起修行之法。

    井九转头看去，那人比自己稍高些，眉清目秀，很是熟悉，名字却像是被下了禁咒，无法说出。

    井九回神，忽然问起课堂中一个孩子。

    他皱眉问道：“你觉得阴三是个什么人。”

    那被问到的孩童吓了一跳，随即看了看井九的面庞，支支吾吾道：“真人是很好很好的人。”

    “真人？”

    井九皱眉，记忆仿佛有所触动，随身所带的剑得到感应，险些脱出剑鞘。

    此时阴三叫了一声：“井九。”

    井九转头，看向阴三。

    阴三走到他身边，安抚过那差点被吓哭的孩童，说着我去处理些事，便拉着井九离开。

    井九面无表情地随他走出学堂。

    阴三开口，说得不是有关“真人”之事，而是另有所求。

    阴三说道：“村中死了两人，似乎是被修士抽骨炼制丹药了，你能否陪我前去看一看。”

    井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