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林澈问出这句话时，是在京大西山校区家属院。

    林雾一直记得那个傍晚瑰丽的景色，梧桐树叶被天边的火烧云染成绯红色，大楼玻璃上斟满了金色晚霞。

    蝉鸣声中，世界像被撒满了金粉，晚风轻拂着波光粼粼。

    因为强jian案件，家里强制接送她上下学，那天是林澈接她回家，碰见匡扶榆等在门口。

    家属院入口处是一条长斜坡，两旁的铁栏杆上种满了粉蔷薇。

    匡扶榆身穿白裙站在最靠近大门的梧桐树下，车子开上去，像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林澈明显看见了，握方向盘的手一紧，但选择了无视越过。

    一直开到车库路口道闸，突然“砰嚓”一声急刹停住，缓缓倒了回去。

    “你在车里面等我。”林澈下车，将车门落锁。

    林雾戴着耳机坐在车内，一会儿看晚霞，一会儿看后视镜。

    林澈和匡扶榆在车尾争论什么，两个人情绪都很激动。

    匡扶榆连连推着林澈的肩膀，像在质问，林澈比她高整整一个头，不动如山。

    俊男美女，青春年少。

    耳机里刚好轮换到了法语电影初恋的主题曲reality，电子音环绕，两人修长的剪影溶入丹光霞影里，像一幅色彩浓重的油墨画，印刻在她的瞳孔里。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夕阳落幕，晚霞燃尽，天边一片乌黑，城市里点亮路灯。

    林澈在外面敲车窗，她拉下耳机，林澈唤她小名：“遥遥，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你自己……”

    他顿住几秒，想想还是算了，侧身向着车尾的方向，“阿榆，你上车。”

    晚风送来了女孩的嗤笑声，“我上车，跟你兄妹俩一起回家，你辅导她作业，我给她做饭，吃完再一起讲故事哄她睡觉，这样够不够？”

    林澈无意争吵，解释说：“家里有阿姨在，我送她到电梯口。”

    小区门口和电梯口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必须亲眼看着她进家门，连这几百米的距离都放不下心。

    匡扶榆失望透顶，“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孩子，连她爸妈都明白她已经烂到没救了，他们早就不管了，你偏要管，你又不欠她的……”

    林澈打断：“阿榆，我们之后再谈。”

    “之后，之后是什么时候，你觉得我们还有之后吗？”

    林澈沉默，匡家父母不可能同意他们继续交往，除非……他能主动认错。

    “你明明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做过的那些事你都忘了吗？她藏在你家阁楼上的那个男生……”

    林澈打断：“这是两回事。”

    “呵。”从他的态度中，匡扶榆已经知晓了结局，他不可能和她站在同一边。

    六月的夜晚已有暑意，潮热且压抑。

    “事实就是林雾勾引我弟弟，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阿澈，你的好meimei告诉过你吗，事发前一个月，她给我弟弟发过表白短信。”

    没有。

    林澈的目光一下子刺了过来，透过茶色车窗，像一把冷寒血刃直插林雾脑门。

    匡扶榆的声音委屈：“你答应过我的，我离开我家，你离开林家，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定居在太平洋西岸，养一只胖胖的大橘猫，然后生两个可爱的小朋友。

    这是林澈二十岁开头时，关于人生最美好的计划，但被林雾亲手撕破了。

    匡扶榆走后，林澈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一言不发地坐进驾驶室，将车按照原路开回了家属院停车场。

    地面停车场宽阔且安静，周围种了一圈高大的墨绿刺松树，四角耸立着巨大的投光灯，隔着一条马路是京大西山校区足球场，当晚有球队在踢比赛，隐隐有欢呼声传来。

    车停住，发动机熄火。

    林澈没开车门，林雾也没开口要求下车，他们一起在车里面坐了很久。

    他和匡扶榆这次彻底分手了吧？

    林雾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又或者……这就是她想看到结局。

    她明知道匡扶榆的弟弟是个危险人物，却仍旧靠近他，她有意无意地设计了这一切？她舍不得林澈去国外？他应该一直陪在她身边，是这样吗？

    想了想，她还是开口解释：“那条表白短信，是我和朋友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发的。”

    林澈像是没听到，只定定地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又过了大概十多分钟，林雾实在没耐心了，“我饿了，我要回去吃饭。”

    这时，林澈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了一眼，眼神陌生冰冷到令人胆寒。

    他直视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问她：“林雾，你到底有没有说谎？”

    林雾当场怔住，他在问什么？

    她一直清晰记得那瞬间的感受，像是身体里的内脏被撕裂了，浑身血气都涌到喉咙，徒劳地张大嘴巴，却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原来根本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哪怕是林澈。

    她真可笑，还以为……呵。

    她迎着他审判的目光溯回而上，两个人眼神交汇冷且锋利，如冰山相撞，在狭窄车厢里掀起滔天巨浪。

    最后她冷冷地笑了，转身抓起书包狠狠砸向车窗，她要下车。

    “对不起，我失言了。”林澈很快反应过来，轻声道歉。

    他的声音多无奈啊，无奈到令人鼻酸，“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

    只是到后来也语塞了。

    他只是自私地想要一个借口，自私地想要选择硬币的另一面。

    命运为他抛下一枚硬币，亲情与爱情写在正反面，由不得他折中，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不该怀疑林雾。

    那个被她藏在阁楼上的男人，仅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未成年。

    他谎报年龄去酒吧打工，突发疾病差点死在路边，被林雾救了回来。

    她救他，偷卖mama的首饰换钱，给他买最好的进口药，给他一间小阁楼作为”家”，被爸妈发现后，还哭着求爸妈资助那个男孩学艺。

    但她实在不善于沟通，求爸妈的理由竟然是：“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以后要嫁给他，老丈人帮女婿不是理所应当吗？”

    爸妈气得吹胡子瞪眼，即便了解实情后，仍觉得万分头疼。

    “对不起。”他不该质疑她，哪怕仅仅一秒。

    但林雾天生极端，她疯狂砸着车窗玻璃，林澈只好为她打开车门。

    下了车后，她横冲直撞，根本无意识要往哪儿走，但脚步一直没停，误撞了某辆车的后视镜，警报器“呜啦”尖叫，红灯闪烁。

    林澈跟在身后下车，没几步就追上了她，拉住她的左胳膊，他刚想说什么，就被奋力甩开。

    她失控尖叫：“别拉拉扯扯，我可是会诬告男人强jian的人。”

    他掰过她的肩，她倔强地侧过头不看他。

    中间僵持了很久，林澈说了很多话解释，大意是，“现在对于你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时期，我是你哥哥，我应当在你身边支持你。但是这件事情受影响的不止你一个人，如果你能换个角度，稍微理解我的心情……”

    理解他？

    这种情况下，她还要去理解他？

    林雾仰头，灯光苍白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像沉溺入海的点点星光，不可挽留地走向毁灭。

    她嘶声尖叫：“来人啊，救命啊，抓强jian犯！救命啊！抓强jian犯！”

    停车场外面有条小吃街，许多京大学生抄近路从这里经过，她是故意要这样闹腾，给他难堪。

    林澈没松手，他也变冷淡了：“闹够了就跟我回家。”

    林雾冷哼，也许在所有人看来，她永远在无理取闹，包括她报警称“匡执棋强jian她”一事。

    他真的在乎真相吗？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我说谎了，匡执棋无罪，你满意了吗？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我那天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只想和匡扶榆在一起，直接开口，谁要你求必须选择站在我这边了。”

    “你滚啊，我才不要你们。”

    林雾声嘶力竭，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浑身颤抖着，删除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你现在对于我来说，和这街上的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自此决裂，她将林澈赶出了家门。

    后来，关于她青春期最大灾难的结局：达成和解。

    和解的缘由不是匡家有钱有势，更不是体谅林澈和匡扶榆这对苦命鸳鸯，而是过后没多久，她亲手杀了匡执棋。

    没杀死，刺了他胸膛一刀，鲜血淋漓。

    那之后，匡林两家彻底成了仇人，匡扶榆远走北美，林澈独身一人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