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话别离(上)
与君话别离(上)
头疼欲裂,眼眶干涩。 洛水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红衣公子捧起了她的脸,温柔地亲吻下来,在她怔然的注视中,冲她露出令人眩晕的微笑。 ——天玄有仙人,出于云水间;揽剑分天河,铸宝定乾坤。 在他身后,云台之上,是那个已然归位的云水上仙。他已坐回了原处,仙姿玉貌,清净凛然。若非衣摆扭曲,浸满了深色的水痕,方才的那一切简直就像一出荒谬的幻觉。 于是她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留着这些痕迹的。 “如何?”公子问她, “快活了么?” 回答他的是一个巴掌。 洛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只得自己手疼得厉害。 “洛玉成……你到底要做什么?” “都知道了我是谁,如何还是这般无情?”洛玉成握住她的手,贴在刚刚抽过的地方,摩挲了一下,“不过这个名字是谁告诉你的?天玄也应当好久不提起了……唔,是那个老魔头?” 洛水恨恨地盯着他。 洛玉成叹了口气:“好罢,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唤我一声“师祖”也行。” 回答他的是反手另一个巴掌,只是这次已经没有了半分力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他。 这个问题太过含糊,可她确实已经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因为此刻她有太多的为什么。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对自己做了什么?明明他就是画里的人,为什么从不告诉她?为什么要瞒着她? 他只是搂着她,没有回答其中任何一个。 “你为什么……要骗我上天玄?说什么取分魂剑……什么生香罗音织幻,你就是想骗我把天玄搞得一团糟吧?” 洛玉成听到这里,终于笑了,颇有几分无奈:“这事其实与你没有太大干系,不过我确实需要你帮帮我——喏,你织的身子岂非很好?” “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何要解开后山封印?” 洛玉成道:“此事有些复杂,等青言回来以后,我们成了亲,我可同你慢慢说清。”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青言这些年心里苦闷,你多谅解些——一会儿他就没事了。” 想到刚才外头的地动山摇,洛水哑然。 她不禁质疑:“青言视你为主,你连他也算计?青俊这副模样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你同老魔头勾结在一处,是要将那位玉瑶前辈的死、将青言前辈置于何处?” 洛玉成露出点奇怪的笑来:“你都想明白玉成莲是作何用处了,如何还猜不到封印魔头的究竟是谁?” 洛水脑子“嗡”地炸了。 “……你说什么?” 洛玉成很耐心地给她解释:“此物自然是我精血所化,封印了那魔物的是我,也只有我。当时我确实耗尽大半精血将那魔物封了,陨落已成定局,只是后头还有些事需要交于青言去做。他心性单纯,易钻牛角尖,就需得给他留了点‘盼头’。” “……所以你让青言以为,他其实早有伴侣,还让他求得一嘉果为子,便是青俊。” 洛水说到这里又是一阵眩晕,但因这做法实在似曾相识。 洛玉成坦然承认:“是。只有这样,他才能坚持到我回来。这么多年,他只是想要家人罢了——你瞧,他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与你结契,也算得偿所愿。唔,你若要理解为天命所趋,许多年前我便将他许给了你,自然也是可以。” 洛水彻底说不出话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洛玉成,仿佛在看一个疯子,真正的疯子。 她想,事情为何会如此荒谬? 站在她面前的,岂非是天玄的师祖?外头那个闹得天翻地覆的,岂非是天玄的镇山神兽?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半晌,洛水才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颤声问他:“那你呢,你到底要什么?” 洛玉成道:“如何又绕回来了?若你非要问的话,当然是为了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不想同季哥哥在一起了吗?” ——他居然还有脸提“季哥哥”! 洛水强忍住尖叫的冲动,一把推开了他。 这回,他很顺从地就放了她,只是在她差点腿软摔倒的时候扶了一把。 她强迫自己挣脱他的手,用尽力气挺直了脊背,直视着他那双掩在薄纱之后的眼,咬着牙不允许自己泄露一点哭音。 “我不愿意。”她说,“我不想了。” “哦?”洛玉成表情不变,“你后悔了?” “对。” “可是你早就没了反悔的机会。”洛玉成诚恳地提醒她,“你想和谁在一起呢?闻朝?可是你猜,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有那么好心吗?你猜他有没有告诉闻朝、你的好师父,你到底骗了他们多久?” 洛水手脚冰冷。 洛玉成微微一笑:“莫要再胡思乱想了,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只有我始终是想要和你一处的,从不骗你。” “……可你说的是‘不骗’,却从未说过你‘不瞒’。” 她喃喃。 “你确实从未承认过‘季哥哥’便是季诺,却将季诺于我眼中改了模样,也从未同我说过我认错了……” “你劝我不要同凤师姐一处,却擅自改了我的记忆,让我以为自己从未与她真正亲近过……” “你只告诉我师兄或会突然失踪,却从不肯告诉我他身体有异,正是因为压抑不住妖化才被当众追杀……” “你默许奉茶给我回信,告诉我一切都好,允诺我回头一起去采莲子,却从未告诉我她居然已经变成了那般模样……” “这桩桩件件,你是不是都要告诉我是因为天机?你敢不敢摸着你的良心说,每一件都可能干涉因果?!” 还有吗? 还有的,还有太多了。 而最可恨的是,他吃她心思吃得太准,而她亦太过了解他。 正如他清楚她其实怠惰怯懦、薄情寡义,不可能为了这些欺瞒去同他拼命,她亦晓得,他此刻的沉默便是肯定的回答—— 他当真认为自己毫无问题,亦不会同她多解释半分。 对,她确实不是菩萨,亦不是什么正直良善的完美之人,从来都是欲情缠身,六根不净,哪可能心眼清明,不染尘埃? ——所以她从不为难自己。 可这一刻,她是真的恨,亦是真的怨,怨他狠心,恨自己痴愚盲目。 哪怕现在这般字字句句、血淋淋地剥开来讲,她亦是心惊自己这皮囊下藏了那许多污垢。 ——她无地自容。 洛水望着他,望着上首,目光游移,寻不着半分焦点。 目之所及,她只觉哪里都陌生,哪里都可憎。 啊,她第一次学会“憎恨”,然这样的恨只存在于她的眼里,声音里——它们是如此的无力,以至于她开始憎恨自己的无能。 他听着她控诉,看着她的茫然,嘴角噙着微笑,面色半分不改。 他身后的那坐白玉雕像亦用同样的表情,与他一道专注地、温和地望着她,如同看着一颗被敲去了棱角的顽石,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说得很好。”他点头,“可纵使如此,你又想怎么做呢?你真以为挑拨你我的那个,安了什么好心?” 灯火长明,如无数神佛的眼睛,与他们的目光一道,将她刺得支离破碎,从里到外皆尽涂污。 明明面前的存在凛然如仙,可她偏生嗅出了一丝腐朽的气味。 那是阴郁的、陈腐的,与那皮相完全不符的朽腐之气。 啊,看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好糊涂。 她捂住了脸,喉咙里发出了笑声来。 初还很轻,像是啜泣一般,可后面就是越来越大声,当真是连眼泪都要笑出来。 “你说得对,很对……其实我真的很感激你。”她说,“若不是你,有些事情我可能一辈子、一辈子也想不通,想不明白——你刚才说得很对……非常对……” “你说你瞒我,是因为对我好,为了我好……你真的是为了我吗?” “是,白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也是个王八蛋。” 两人以她为棋子、为棋盘,斗了个天翻地覆——不过是利用她罢了,倒是真的没骗过她。 可狗养久了还有点感情呢。这俩对她的时候,可有一个半个把她放在眼里,捧在心上? ——唉,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期待呢? 正如白微明里暗里讽刺过的那般,她算什么?整日里囿困在一些儿女心思、情情爱爱之中,有何出息? 她当然不算什么,也从未把自己太当回事。 至于儿女情长,那又如何? 她向来愚钝,只有一点一直明了于心:若非那一点情思,她便是半分与此间、此世有联系的实感也没有。正如她的魂灵一般,记不得前尘,亦不明去路,心是空荡,人便也飞絮也似的,好似随时都能轻飘飘地走。 从来没有谁知道,她本来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 只她也从来不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向来不爱与自己作对,更没想过要同人斗来斗去的,纵使不喜现状,习惯了亦还勉强能够过活。 给他做的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情,她并不觉得特别为难,求一条活路而已。只是时间久了,到底生出了些归属感来。如此日复一日,不上不下地吊着,到底是有些难受的,可不得找个依靠? 至于那个依靠是谁,是不是那个“季哥哥”,其实真的不是那么要紧。 她知道自己脑子不太好使,至少比起这些个妖魔精怪也似的人物完全不算什么。 她是真的没办法,所以只能找了那么个笨法子,觉得只要喜欢一个人就好了。 只要能喜欢一个人,同他两情相悦,她便能在这里安心地、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还有什么比安心、开心地活下去更重要吗? 所以真的喜欢也好,假的倾慕也罢,总归是她自己的事,没别的谁知道,也没别的谁在乎。她也不是很在乎他们是不是看得起。 她本以为这般便可无碍,总归花了点力气,有过一番奇缘,如此就能得个话本子里那般完满的结局。 然就同这鬼说的一样,她到底还是远远低估了得一出“完满”的难度。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所以才会一直、一直追着一个虚幻的影子念念不忘,总是以那个影子构筑在此世间的基石、锚点、支柱。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在变幻无常的人世之中寻得一点安身立命的根本。 仿佛只有喜欢了,心才有地方安放;心放稳了,才有了一点存在于此时此地的真实之感,才能寻得自己在这十万万丈红尘仙山中的位置,不至迷失。 可笑的是,她连所谓的“支柱”是哪个也分不清楚。 幸好还不太迟。 她到底是看明白了。 “你看,虽然你是个混蛋,王八蛋,可你到底救过我,还……把我养大了?” 她歪着脑袋,仿佛不是很确定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又像是在同某种幻觉对话。 可洛玉成唇角的笑忽就消失了,变得紧绷。 “你在和谁说话?”他说,“不要听他的,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啊,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啊。”她恍然,“你姓洛,我也姓洛,所以我真是你的女儿?所以真的是你把我给……” “住口!”他猛地喝止了她。 他向来笃定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波动,透着一丝或许他自己都未又觉察的惊疑不定,听得她都有些恍惚,甚至生出了他或许很在乎她的错觉。 ——怎么可能呢? 这不像他。 她肯定是听错了。 他说:“不管你现在要做什么,都住手。” “你忘啦?”洛水笑着说,“我早同你说过的,要是有朝一日你真让我不开心了,我就把你从脑子里抠出去、倒掉,再也不要你了。” 说完,她眨了眨眼,落下泪来。 干干净净的两滴泪,坠到地上就倏然散开,如雾一般漂浮起来,然后自那雾中生出两支漆黑干枯的骨爪,自身后环在她胸前,牢牢搂住了她,支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如蔓生蔷薇间的荆棘,既可怖,又可恨。 它们生长得极快,瞬间就缠住了面前之人,爬满了云水玉像,将之牢牢缚住。 洛玉成终于变色。 “……屠、天、工,”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那三个字,“是你……你居然敢……这般利用她。” 那枯骨竖起一根畸化的长指,朝他悠悠晃了晃。 若这东西还有形,洛玉成几乎能想见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若它还有嘴,一定会大肆嘲笑他: ——“你自以为对她再了解不过,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会信你,却不想她早已对你生出疑心,同人私下密谋许久不说,甚至愿意我这个魔头宿到身体里,只为再防你一手。” ——“你瞧,你将她身体每一处都cao遍了,洗干净了,连丹田也未曾放过,就怕旁人从中作梗——你自以为把我清理得干干净净,可到底漏掉了一处。” ——“你怕她恨你,不敢细读她识海。当然,你亦不敢动她脑子,你怕会伤害到她。毕竟她是你用自己皮囊创造出来的,你们魂血相吸,天然便是一体——哎呀呀,若你一不小心把她的身体给占了,又该如何是好?” 洛玉成恨得几欲呕出血来。 可他不得不用最柔和的表情面对她。 “……你淬体未成,却想强行点睛,对身体损耗极巨,甚至可能损伤神魂。还有神魂两分的那个法子也是……不是轻易好用的,纵使我方才已为你重新修补过……” 他语调平稳,只声音微哑,如平时那样耐心极好地劝她。 他没有说谎,他确实可能会对她隐瞒,但从不说谎。 “你对我真好。”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可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怕把自己卖了也还不起。所以我真的不能再欠下去了,我得赶紧把欠你的都还上了” 她向来都是懂得感恩的人。 “唔……你一直很想要一副身体不是吗?” 听说,他用一张皮造出了她,给了她行走此世的自由,那她便给也他塑了身,放他自由罢——如此,也能算是还清了“生恩”吧? 哦,她还给他做了很多事情,他却让她很难过,所以她还得收点利息。 “……你欠我的根本还不了。”他说。 引魂塑体,借命改运,桩桩件件都是大神通才能做到的事,哪一件稍有不慎都可能要承那天地因果的反噬——等等。 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从来、从来没有人说过,所谓天道轮回、因果惩戒,需是那天雷之刑、戮身之罚。 她纤指凌空描摹,改了他的肤发,又绘过他的下巴、唇线、鼻梁、眉骨,最后在那眼窝处轻轻一点,冥渊血河一般沉黯的眼瞳便光华流转,神辉湛湛。 ——睛成神生,化虚为实。 她终于将他完整地拼了出来。 他终在她面前落了下来,第一次。 面容栩栩,活色生香,与那画里梦中人、莲台天上仙形貌恍然肖似,细看却又完全不同。比之她心向往之的缥缈清俊,面前这个更像是从地狱黄泉里爬出来的艳鬼: 肤色苍白,长发鸦黑,眼眸血红,眉角唇稍自蕴一段绵绵风流情意,虽是天生含笑的模样,然那笑同白微一样,从来半分都不入眼。 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如此,方才像他。她认识的那个“他”。 她不认识那个什么拯救苍生的大能,什么完美无匹的师祖,只识得眼前这个。 “公子——”她软绵绵地唤了他一声,眉眼弯弯。 他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绕着他转了三圈,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再满意没有——尤其是这双眼。 永远微笑、笃定,带着戏谑,明明做好人的时候那么让她迷醉,可以让她一直喜欢信任的,可他偏要使坏,偏要作妖。 瞧,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死心,还想骗她。 “没有我,你此去必死无疑。”洛玉成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她, “他们已晓得你与魔踪纠缠,必不可能放过你。” “是吗?”她露出惊讶的神情。 “对,”他说,“抛开我与天玄的恩怨不谈,你身负至宝,又同魔头有了牵扯,还有你刚才强行点睛,你的身体……” “行了行了,你好啰嗦呀。”她说,“不过,这不是你需要cao心的事了。” 这样说着,洛水伸出拍了拍他的脸颊,告诉他:“我要去找季哥哥了……啊,不对。”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快快乐乐地改了口。 “是闻哥哥。” 少女说到那个人的时候双颊微红,便如初初展开那卷画时,一副痴心尽付的模样。 过去她将那人时时挂在嘴上,他看得只觉得暗中好笑,或还有几分隐隐的自得,十分的把握,可如今却尽数成了讽刺,带来的只有钝刀割rou似的疼。 确实是疼的。 他曾经夸她心思玲珑,学那阿兰的刀学得好。彼时不过顺口一夸,却不想她当真是学到了“点睛”的精髓,唇舌如刀,只一伸一剜,便直入心窝,捅得人鲜血淋漓。 ——当真是学得再好没有。 他获得了肖想已久的形体,却半分快活也没有,同被关进了笼子里的恶鬼,只想立刻扑上去,将眼前的人死死缠住、吞掉,让她再也不能去想别人,再也看不到别人。 他曾经不在意的,确实不在意——那些个人、那些个东西到底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供她修炼、助他塑体之用的玩意儿,顺便再讨一讨她的欢心,同个阿猫阿狗又有何区别? 他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威胁。 ——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本由他亲手栽培出的花,本该属于他的“洛水”,本该彻底落在他身上的注视、爱慕、痴心——全都错了位。 她终于见到他了,却想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他,去寻那个赝品。 洛玉成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表情,但一定难看非常。 因为她仔细端详了片刻,便笑出了声来,仿佛被逗乐,又仿佛满意至极。 她甚至还冲他眨了眨眼。 “谢谢公子。”她声音快活无比,“就此别过啦。” 说完她捡起远处的小兽,乘着闻朝送她的纸鹤翩然而去,再没回头。 夜色渐浓,洛玉成垂首站了许久,终于慢慢笑出声来。 胸膛被开了道口子之后,他甚至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很想笑,既笑她,也笑己。 只是笑了不多久,他便慢慢停了声,眸光稍转,便落在了门口一处明黄的极地垂幔上。 “看够了么?” 他面无表情,漠然望向那从阴影中悠然踱来的身影。 那人行至他面前十步处稳稳站定,双手抱过顶心,郑重行了个大礼,方起身仰首,望着他和熙一笑。 “师祖在上,受弟子白微一拜。” 遥遥相对之下,一者清,一者艳,然眉目肤发,皆分毫不差。 竟同明镜内外的上仙堕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