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不难朕还要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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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了刑,回宫途中在马车里,虽还佯装着无事一般牵开帘子睇望街市的盛景,其实心里惊魂未定,仍有些后怕。 一路上,我哥哥一言不发,进了宫城却忽然问我: “路过刑台时,听见法场观刑的百姓说的什么没有?” 我端端正正的坐在他身侧,蜷着指节,广袖拢垂在膝,默然摇了摇头。 “宫典。”他唤了一声。 车外护驾的宫统领应了一声,有些犹疑,我哥哥又道:“言者无罪,但说无妨。” “是,回陛下,百姓说——仅仅一个礼部,便养出了这样多的昏官,只怕朝中的官吏,多半如此,还说……陛下昏聩……” 宫典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让朕挨了骂。” 我哥哥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用温言细语来形容,我却窘迫得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 我这才体悟出他昨日所说的不忍,原来并非一味惺惺作态,这些被处斩的礼部官吏再不济,也都是哥哥选拔出来的,我执意纠察到底,让林若甫当众揭发,其实是打了圣上的脸。 “朕说过,朝堂换一换血,不是坏事,所以,朕没有怪你们,但是你也要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 我连忙说: “这一批皆是寒门士子,各凭本事入仕的,绝不会再出差错!” 我哥哥唇畔逸出一声脆利的冷笑:“最好是没有。” 我那时过于年少,过于自信,过于相信若甫,也过分地将希望寄托在了那个叫做良心的东西之上了。 礼部尚书的空缺,我同哥哥举荐了郭攸之。林若甫升了职,也从都察院被调去了礼部,名为升迁,却不比从前风光,又因春闱舞弊一案礼部才经整治,初到任的新官处处受辖,不免战战兢兢,人人自危了。 若甫一离都察院,我的好日子似乎也到了头,御史们告状的折子也接二连三地递上了我哥哥的案头,左不过是江南明家与三大坊的一些小事了。 我哥哥没有准他们,也没有驳他们,只是将折子拿给我看,我接了过来,一时三刻便坐不住了。 “我要去趟江南!” “去替他们遮掩罪过么?” “根本没有他们说得那样夸张,我们只是……” 我哥哥不说话,只是扬起静水深潭似的眸子幽幽凝了我半晌,而后低头将快被揉烂的奏折从我手里抽了回去,淡淡道: “朕在江南给你盖个行宫吧。” 我愣了一下,他继续道: “今后你便常驻江南,不要回来了。” 片刻的死寂过后,我跽在他对面无声地抹泪,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欲同我再说些什么,看着我这副形容,却又缄口,当我用完了一张手绢的时候,他便没有如往常那般递来第二张,而是平静地对我说: “你再哭,就回去哭,朕不说了。” 我咬着唇抑止住泪。 “礼部处斩的十四名官员与你很相熟么?” 我摇摇头,小声答:“不相熟。” “明家与三大坊的司库们却是你的左膀右臂。” 我无从反驳。 哥哥说:“治人之要,不在仁德,也不在心狠,而在于平衡,你见着百工之苦,却不曾见着官宦之难,你见着臣工可怜,却不曾见着朕之不易——你可以凭你查证之罪名斩杀十四员大臣,却不容朕的都察院对你的亲信近人做一样的事,不是么?” “这怎么能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你就那么笃定那十四名官吏如你看见的那般不堪,明家与你的司库们如你看见得那样清白?” “他们是听命于我!要杀要剐……” “你以为你是谁?”他冷蔑地睇来一目,截断我的话,“你是朕亲自指派掌管内库的长公主,更是朕——一母同胞的meimei,你出了错,就是朕失教;你要杀要剐,便是朕无德!” “内库的亏空……我总要想法子补。” “天下不是止你一人有难处。”他撩目淡淡看了我一眼:“不难——朕还要你干什么?” 他起来扶着我的肩将我摁回座上: “朕可以按下这些奏章,放他们一马,但是内库亏损,年底之前,你要给朕一个交代。” 内库亏损,早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哥哥戎马半生,三度北伐,仅是修补庆国连年战火的创痕,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边要赈灾,一边要壮大军备,户部的银子哪里够呢?还不是jiejie贴补着。 我jiejie也不是安生的,建邮路,修水利,扮报纸……那会子我还小,修个行宫,总爱学她,又要这样又要那样,却不知这些新鲜玩意儿的背后,又需要怎样强大财力的支撑。 祸不单行,内库的亏损尚未扭转,三大坊又传来了罢工的消息。 我想不通,我特许分与主事和工匠们的薪金与红利不可谓不丰厚,便是平日里小贪小闹,我也由他们,遑论从前压制他们的商宦,也被哥哥一一摆平。 说到底我私心里总是偏向jiejie,想着那是jiejie的产业,jiejie的发明,总该教jiejie的人多拿一些,是以宁可顶着哥哥加在我头上的压力,暂且任朝廷亏损着,也不忍委屈了他们。 我想不通——他们还有哪里不足? 我教女史在御书房外边候着,将刚刚散朝出来的林若甫请来与我商议对策,他如今忙碌得很,但听说我遇着难事,还是匆忙赶来。 “殿下又要去江南?” 他目光引向旁处,略含疚色: “眼下已经交夏,只怕殿下赶到时正值暑热——” 我跽起身敬了他一盏茶,温徐道:“我知你抽不开身,宫人们会陪我同行,你不必挂念,只是——这事我想不明白,去了也不知如何能了,这些年你在朝堂行走,见识广,想听听你的主意。” “臣是担心殿下的身子。”他也跪下来,恭身接了我的茶,思量道,“再便是——臣以为纵使殿下亲去,也于事无补,唔……殿下恕罪。” “说了多少回——”我轻轻淡淡地对他一笑:“唤我名字。” “是……云……云睿,”他竟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错开我的目光,垂眉道,“臣、若甫以为,殿下、您……” 我倚着案角,轻曳纨扇,睨着他抿唇只是笑。 他愈加不好意思,揉了揉额角便不再拘着: “我想呢,您去了多次,该见的都见了,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再不知晓的,便是他们权衡利害不愿教您知晓的,您越是要迎上前一探究竟,他们便藏得愈深,这些古怪的来由,或许全在藏起来的这些事里,不若遣信近之人往江南暗访,风起于青苹之末,既是底下工人闹事,那便混进工人中,瞧瞧岔子出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