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O小说网 - 经典小说 - [父女]酩酊在线阅读 -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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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京后,遗憾的是邢文易琐事缠身,他难得来一趟,实在是难辞交际。在邢文易有空作伴之前,玉知就只能以酒店为圆心逛一逛。酒店靠近大学,来来往往都是留校的学生,玉知在沿街的店里点了杯奶茶,眼睛一瞬不眨看着窗外。

    大学真好啊。宣城也有两个大学,不过一来离她住的地方很远,她没去过,二来不是重点大学,老师总把“不好好读书”和“读本地大学”在嘴边挂钩,搞得大家偏见很深,路过时心里也轻蔑,好像多看一眼校门都折损考运。

    至于北京的大学,倒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大家是看流星雨、小时代长大的,影视作品堆砌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大学生外表多么光鲜亮丽,生活多么丰富多彩……实际一看,大多还是朴素的年轻人,偶尔有两个时髦漂亮的,也没有到惊为天人的程度。

    不过氛围确实很好,玉知还从没来过这种青年人扎堆的地方,一切都和平日的生活场景有微妙的区别,这儿就像一个乌托邦似的,人与人之间有礼貌又和谐,嘴里讲的也是她没听过的东西,大学的课业、社团活动、假期去哪儿聚逛吃,离中学生好像很遥远——但想一想,居然只相隔了六岁。小学六年一晃而过,而从现在往后数六年,居然可以改变这么多东西,让孩子变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大人”?她六年后也会变成这些大学生中的一员吗?

    那她会成为什么样的大学生?她想要学什么呢?玉知端着快喝完的奶茶走出店门,起初的新奇、兴奋已经被取代,越往前一步迷茫越深重一分,甚至感到难言的虚无。手机响铃,她从口袋里找出来,看见屏幕上显示“爸爸”。

    接通以后邢文易的声音传来:“不要动,我在对面,现在过来。”

    玉知立刻抬眼去找,真在马路对面寻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邢文易遥遥地向她招手,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的欢快,也朝他挥手。两个笨蛋这样隔着路浪费二十秒,邢文易总算走上天桥,朝她赶来。

    玉知看见他从桥上下来,没忍住往前走了几步迎住他,手顺势挽住他的胳膊。来得真好,她心里忍不住想。这会儿谁来都抵不上他,爸爸一闯进她的视野,一下就把那些虚无的东西冲淡,家人是踏实的,她又回到脚踏实地的生活中了。

    天气转暖,邢文易今天穿得斯文,一件清清爽爽的深蓝色衬衫,看起来不像打铁的,像个教授。玉知挽着他胳膊,与有荣焉,瞧瞧,这可是我的博士爸爸!哪怕知道他当了厂长,她也没这么自豪过。

    玉知心理活动丰富,眼珠也滴溜溜地转,问他:“你的事都处理完了?”她这话问得隔了一层,实际上是为了试探他有没有闲功夫陪她玩。

    “差不多了。”邢文易想和她分享自己的事,但是突然住了嘴,那对她来说恐怕都是些很无聊的东西。于是话到嘴边拐了弯,他问她:“你吃了什么没有?肚子饿不饿?”

    “我就喝了杯奶茶,等你呢。”玉知摇了一下杯子给他看,里头已经空了,只剩几颗寂寞的珍珠在打滚:“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对,对。吃饭是头等大事。”邢文易也肚子空空,谈话的时候精神集中,松懈下来才觉得饿得发慌。他和玉知往前走,想从口袋里拿手机,突然意识到玉知挽着他的胳膊,又牵着他的手,本能觉得有些不合适,大马路上呢,这么亲近。

    但是他就只是看了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一直走到餐馆里头才撒开。

    服务员把菜单递到桌上,邢文易手指摁着打了个旋,推给对面的女儿,让她点。玉知扫了一路,勾了两个炒菜,他补了一个蔬菜一个汤。等菜的间隙,玉知突然开口对爸说:“我以后也考到这边来怎么样?”

    “考这里?”邢文易抬了下眼皮多看了她一眼:“你是看到大学什么样了,突然心血来潮了?”

    “不是…也算是吧。就是刚刚……”玉知有点儿难为情似的,看了看邢文易又把视线挪回自己纠结的手指上,话也不由自主地打结巴:“我刚刚突然觉得,挺迷茫的。”

    “我刚刚坐在路边往外看……就在想,我以后是什么样呢?我想读什么学校,想读什么专业?想做什么工作?”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很深入地想过。”她忍不住长长叹了声气:“你以前是怎么确定自己要打……炼钢的?”

    玉知把“打铁”两个字咽下,可是音出了一半,看见对面邢文易敏感地抬了一下眉毛,赶紧换了个体面点儿的说法。

    “早先我不是想进钢铁厂的,是想去矿上。我小时候,最热闹的地方是锰矿。那时候矿上人多,热闹,效益好,厂门口什么都有。我和你姑姑只要去了,二舅公就会给我们买冰棍。”

    邢文易抿着嘴唇笑了,接着说:“后来锰矿不行了,钢铁厂又起来了,你大爷爷发了票就给我们送罐头…你知道他没孩子,就顾着我和文华。钢厂家属能沾光的,那时候有人偷偷带废料、铜丝、银丝出来卖呢。也不晓得是犯法,只觉得人家家里有钱。”

    “后来我知道了。”玉知接:“后来你还跟爷爷去了武钢。”这是奶奶告诉她的,其实他们都挺后悔当初让邢文易干这行,这儿子说是给邢志刚生的也好,给钢铁厂生的也罢,总之是忙得灰头土脸脚不沾地,一个月见不到人也是常态,钟蕙兰想看一眼儿子,大都是沾小玉的光。不管邢志坚承不承认,对他们老俩口来说,孙女都是拴着儿子的最后一根绳了。

    邢文易从桌上拿起两个玻璃杯,习惯性先检查一遍,用热茶先烫一次再接来喝。他把一个杯子放到玉知面前,自己手里握着一个。

    玉知看着他的细微动作,大拇指摩挲着杯口,他似乎又陷入回忆里编织语言,好一阵沉默以后才说:“其实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可能是从没见过……那么宏伟的东西。到处都是起重机,高炉滚滚冒烟,厂区里头轰隆声震天响……那时候管理没有现在这么严,我在车间二楼扒着走廊栏杆看到了钢水。我在书上看到过描写火山喷发,但是不知道岩浆是什么样的,一看到钢水,我就想,岩浆大概就是这样,热浪滚滚,亮得不能直视。”

    “你小时候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能睡前玩火,会做噩梦?”

    玉知还沉浸在他的描述里,突然被他一问,想了一下才回忆起来:“嗯,说过……那时候在河边老房子里,我坐在床上玩你的打火机。”

    几岁来着……三岁?她不听爸爸的,还让他点打火机给自己看火玩。然后当晚就——尿裤子了!太丢人了……她还记得自己做的是在超市里找不到厕所的梦,尿醒了就摇旁边的爸爸,让他洗屁股、换床单。

    “你记忆力不错,这么小的事也记得。”邢文易看她表情逐渐尴尬,知道她一定是回想起尿床的糗事,又低声说:“你猜我为什么知道不能玩火?”

    “你不会也!”玉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双目圆溜溜地盯着桌对面的邢文易,刚刚那点窘迫荡然无存,只剩想刨根究底的好奇心。

    邢文易伸出一根食指,好笑地抵着玉知的额头,把她凑近的脸推回去,她这样真像喵喵好奇的样子,只是太近了,让他不好意思接着讲。

    “对……我看完钢水,晚上就尿在别人家的床铺上了。”他是又窘又要说,惹得自己耳廓也红了一层:“从那个时候我对钢铁厂就有点迷恋了。而且还有一个因素,那时候宣钢的规模相比起来只不过是过家家,你大爷爷给我们吃点水果罐头都像过年——但是武钢职工家庭,吃不完的水果冰棍、喝不完的汽水,伯伯好大方,我去一趟武钢,几天就坏掉一颗牙。”

    “天啊!”玉知听他最后一句话听得直笑,她怎么也想不到爸爸会有那么——那么“小孩”的时候。去一趟武钢,尿床又烂牙,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伢,这下好了,他在她面前还想要什么面子?

    玉知有意要逗他玩:“你把嘴张开,让我看看你的烂牙在哪儿。”

    邢文易怎么会真张开口给她看,只是舌尖忍不住顶了顶右下的后槽牙。他虽然不说,玉知光看他腮帮子微动的弧度也知道是哪里了。

    “我大学去打工,第一笔钱就是用在补牙上。不过那个医生补得不好,上班以后我重新弄了一次,就在河边上那个牙科诊所,弄得挺好的,现在也没事。”

    服务员推着车来上菜,话题就此打断。不过有了聊天的气氛铺垫,这顿饭吃得轻松愉快。玉知边嚼着青菜一边想,爸爸找到自己的事业方向,是源于一种命中注定般的吸引。但是很多人终此一生都没爱上过自己的工作,只是为了谋生、随大流而已,她不愿意变成那样,她期待能和爸爸一样,只要一眼就知道,就是这个,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邢玉知都想要命中注定的,哪怕波折一点、惊心动魄一点也没关系,她一直按捺不住想跟爸爸走出来,不就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的可能性吗?她不会等着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她要自己去找。

    邢文易不知道玉知心里命啊运啊的波澜壮阔,只欣慰女儿终于开始思考生涯规划,对人生不再那么随性而为,看来出来这一趟对她启发不小。虽然他要多费神一些,但只要她有长进就值得。

    假期太短,父女两人紧锣密鼓地看了故宫和国博,腿几乎走断,夜里又只能趴在酒店抹扶他林。邢文易觉得自己真上了年纪,走路多了,连着腰和肩膀都疼,又是自己抹不到的位置,只能脱了上衣叫玉知帮忙。

    玉知接过邢文易手上的软管,在手心挤一团凝胶揉开,再按在他颈肩揉捏。她记得在海南他给她揉脚有多疼,于是起了歹心,大拇指往他斜方肌上狠按下去。

    猝不及防的猛疼,邢文易被逼出一声闷哼。他侧身抓住玉知的手腕:“别闹。”

    玉知被他的擒拿吓了一跳,他忽然转过脸来,两个人脸又离得近,她看见爸爸眉头紧蹙,立刻服软:“把你弄疼了?”

    邢文易没说话,把身子转回去背对她。

    真生气了?玉知加倍认真给他揉肩,凝胶都干了才让他趴下去,她来给他后腰抹药。她的掌根压着他的后腰推按,邢文易又指挥她:“再用点力。”

    难伺候。玉知小声嘟囔,手上也真的按他说的加了力气。邢文易让她推得又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几声闷哼,玉知问:“这个力气行不行?”

    “行……”邢文易自觉让一个小姑娘按得哼哼唧唧的有些丢人,索性把脸埋进枕头里。他这些天久坐,和院长讨论时又总是躬身去看电脑屏,一定是劳累到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酸痛……这么禁不起按。

    玉知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劲可真不小。她按得邢文易后背一片通红,把自己也累出一身汗。估摸着差不多了,就把裸着上身的邢文易扔在床上,自顾自洗澡去了,听见邢文易在她身后唉了一声:“人走哪儿去了?”

    “洗澡。”她问邢文易:“这里水热不热?”

    邢文易趴着没动,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来:“挺烫的。”浴室那边传来淋浴的水声,他眼皮直打架,没架住疲乏,眼皮一阖就睡了过去。

    她洗完往床上一躺,这次订的是行政双人间,两张床不远不近地隔着,她侧身就能看清楚邢文易。他已经睡着,睡梦中眉头依然微微蹙着,大概是真累了,连衣服都没穿上就睡了过去,肩头和一只手臂都裸露在被子外。

    玉知多看了几眼他没被遮盖的皮肤,还是起身走到他床边,把压在手臂下的被子抽出来给他盖好。邢文易睡得还不太深,睫毛颤两下,乖乖裹紧了,含混着念叨了句什么,大概是叫她快睡。

    一片影子盖在邢文易脸上,她为他遮掉阅读灯的光亮,看着他重新陷入睡眠。玉知心里叹气,有时候他也挺大条的,不怕感冒,也不怕……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他刚刚的哼声和皮肤紧实的触感……玉知闭上眼。她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学误打误撞看过色戒,之后还点开网站弹窗偷看了日本色情录像。刚刚邢文易的反应真让她脑子控制不住地歪了一下,他就这么放心地让她来碰他赤裸的上身?这种时候又不顾忌男女有别了,明明之前抱一下、在路上牵手,都能感觉到他一瞬的僵硬。

    他这样,她连做女儿的界限都有点弄不清楚。玉知总想更靠近更依赖一点点,她种种试探邢文易都妥协似的接纳了。他是在让步还是真的心甘情愿呢?爸爸到底可以为她付出到哪一步?

    玉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坐在床上给自己的腿抹药膏,走了两天腿的确酸得厉害,她盼着一觉醒来药就生效,让她重新生龙活虎,可不能放了一趟五一假,返校反而更蔫巴。

    她按着按着,突然呼吸一窒,枕头附近不知何时停着一只不知名的虫,约莫一指节大,眼看着就要靠近她的大腿。玉知怕归怕,抄起拖鞋便往上一拍,她用了十足的力道,那虫自然扁在了鞋底和床单之间,但她没勇气拿开拖鞋看死状如何。

    邢文易睡得再沉也让这惊雷般的一声吵醒了:“……怎么了?”

    “床上有虫!”玉知此刻才把惊惶表露出来,大叫一声,扑坐到邢文易身边:“怎么北方也有这么大的虫!”

    邢文易起身去看,脏污肯定已经顺着床单渗下去,换布草也嫌膈应。他打了电话给值班经理问能不能换房间,可五一正是旅游高峰,酒店里没有空房,只能更换布草、免房费。经理道歉诚恳,春夏之交,房间楼下就是花园,开窗通风时进了蚊虫,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也的确难以防范……邢文易把电话搁在一边问玉知如何处理,她一咬嘴唇,说反正明天中午就退房,今天晚上两人挤挤一块儿睡算了。床单换了也是白搭,况且这么晚了,实在不愿意折腾自己和别人。

    犹豫一瞬,邢文易对那头经理交涉几句,对面又好一阵道歉才挂断电话。

    玉知去卫生间重新洗了手,又喝了水。她还有些惊魂未定,爬上邢文易的床又掀开被子检查好一阵。邢文易坐在一边背对着女儿,后知后觉地翻了件棉质短袖套上,盖住赤裸的上身。玉知全翻过一遍才安心,拿了低一点的枕头放在自己一侧枕着,身体缩进被子里。邢文易不着痕迹打量了一下床的宽度,躺两个人不成问题。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躺下,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坠下去。

    这事有点荒唐……他无可奈何地想,身后玉知也窸窸窣窣地翻着身,两个人都不适应躺在同一张床上。他腰后衣服被扯了一下,玉知轻声说:“爸你睡进来一点,我又不要这么宽,你小心别掉下去了。”

    邢文易转了个身和她面对面,往里挪了挪。屋里就留门口一个廊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昏昏沉沉的漫过来,只够他看清楚玉知的轮廓。

    “……虫子很可怕?”

    “还好,只是被吓到了,它要往我腿上走了。”玉知说到这,膝盖忍不住弯了弯,把腿往上缩着。

    她的脚碰到邢文易大腿,被他的手握住:“刚刚不穿鞋就在地上踩……”

    “我重新洗了脚的。”玉知急忙解释。再说了,怎么穿鞋?她鞋子给大虫当棺材盖了。

    “不是说你这个。我是想说你脚好冷。”邢文易声音在黑暗里低低地叹息一声,他的手裹着女儿的脚按在自己肚子上。五月了,天气这么暖和了,还是手脚发凉。

    “……是你体温高。”玉知有点尴尬,想把脚抽出来,但仍旧被他握在掌中。她的脚踩着他的腹部,热气一点点升上来,却不是因为暖和。她庆幸现在光线不好,邢文易看不清楚她的脸,他估计忘了她是个姑娘只把她当孩子,两个人贴得这么近——她没穿内衣!

    幸好邢文易也没有多的动作,感觉她脚暖和以后就把她放了。

    黑暗里,他问:“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玉知答得敷衍,她正忙着把脚放下去,整个人躺得笔挺板正。

    “和海南那次比呢?”

    玉知不明白他追问的意义,说:“都挺开心的。”

    她总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沉默片刻后追问:“爸爸,你想问什么?”

    邢文易想说没什么,但那样对话就失去意义了,显得他莫名其妙。玉知显然是察觉到他想要探寻些什么,他知道她心思细腻,但一直很吝啬地使用这种敏感,从不对滥用给自己增加负担,她既然开口问,就一定愿意接着往深处交流。

    或许是黑暗让他也变得细腻而敏感了,讲话前要斟词酌句才舍得开口:“和我待在一起,你开心吗?”

    没想到回答他的是另一个问句。玉知几乎没思考就立刻反问:“那你呢?”

    玉知想,他一定不会说不开心,会说些温和圆融的话,估计会回答她开心吧?

    更长久的沉默后,邢文易才说:“幸福比开心要多。”

    什么意思?玉知毕竟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她想察探他的表情,幸福比开心要多,开心少,幸福多?这到底是好的意思还是坏的意思?

    这短暂的旅程里是什么触发了他的感怀……玉知绞尽脑汁地想,相比起海南那次哭作一团的伤筋动骨,这次的旅途简直是温开水一样,两个人走马观花似的游览了故宫和国家博物馆,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最长的对话就是在餐馆里他说他尿裤子和烂牙齿那回。

    邢文易知道她还不能彻底搞懂,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顶,   想这几天发生的事。玉知好像完全没想过出国的路,大伯给的建议也很保守,让她留在国内读书。他此前不是没动过让她出国的念头,一直悬而未决,总想走一步看一步,看她的想法,看她的发展,再做权衡。但是前两天的餐桌对话,她流露出想在北京读大学的念头,之后见识了首都的繁华更是不得了,大有流连忘返之意。

    今天从博物馆出来以后,玉知牵着他的手,说六年以后她也要做北京的大学生,她的向往让邢文易欣慰,却也微微地被刺痛。六年期限就好像是她悬在他头顶终将掉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邢文易一路走来,知道上大学就是与父母渐行渐远的开始,开辟独立生活的开阔天地,发觉父母的家不是自己的家。

    太可笑了,他居然还动过让她出国的念头,结果她说以后想在北京念书他都放不了手。他曾经对她说过,想让她在自己身边多留几年,未来的分别成为一种隐痛埋在心底深处,而他只能忍。

    邢文易的手掌拂过她的发丝,最终贴在她面颊上。他说:“你总是要独立的,以后出来读书,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在别的地方,你稳定下来要买房子,我都支持你。”

    怎么扯这么远?玉知心里一跳,又听爸爸接着说:“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高兴的,记得爸爸的好,以后……也别把爸爸丢在老家不管。”

    他刻意把话说得轻松一点,好像是图她给自己养老。但玉知一下就听出他话里的脆弱,她蹭了蹭,把自己挪到他面前:“你别说傻话,我怎么可能把你丢了。”

    不会吗?不会像他逃避时那样丢下他吗?邢文易唇角有一点淡淡的、苦苦的笑意,只是他没想到玉知挤进他怀里把他的腰抱住:“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不是我没有对你表达不够?”

    邢文易被她突然凑近,本能把上身往后仰,他越退玉知就越要进,直到光映在她脸上,邢文易才看清楚她神色坚定,几乎把自己的重量全往他身上压。她不说话他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在旧筒子楼里她说和爸爸住在一起很开心,在海南的时候约定好一起往前走,她一向最知道什么话能打动他,一颗真心不要命一样地掏出来让爸爸接住。

    他觉得她太可怕了,至少此刻,那暗色的廊灯不知为何在她的眼中能映出一个晃目摄魄的光点,亮得让他心脏狂跳。在她张开双唇之前他直觉想要捂住她的嘴,却没能阻止一切发生。

    仔细想来,她也确实只对他说过一次。

    玉知压在他身上,说:“不够我就再说一次,爸爸,我爱你,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我永远都和你一起。”

    她顿了一下:“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邢文易猛地回抱住她,手压在她后腰上,把她抱得好紧:“有你一句话爸爸什么都愿意。”

    他动作太大,两个人失重从床上滚到地上,邢文易压在下头本能似的把她护在怀里。玉知都来不及想他刚刚那句话有多动人,就赶紧问他摔痛没有。

    有地毯,又不高。邢文易摇头,还是抱着她:“不痛。”

    玉知压在他身上这么久,突然后背一阵发麻,她又想起来自己没穿内衣,怎么总是把这事忘记!她把邢文易推开,两个人重新爬回床上盖好被子。他这次离她近了,不再和刚开始那样隔着一条银河。

    睡是睡不着了,她问:“爸,以前是不是没人对你说过啊?”

    “嗯?说……没有。”邢文易说:“从来没有。”

    “怪不得,你反应这么大。”玉知说:“王怡婷和她mama经常会讲的。”章正霖家也会。她心里默默补充,只是不敢对邢文易提这个名字。他们这一代人的语言表达可比邢文易这一代要更开放热情,说爱好像是特别正常的事,可是邢文易居然一次也没听过、没说过。

    思及此,她都觉得爸爸可怜,说:“你不要因为和我男女有别就不表达,有时候爱要说出来,不能只靠做的。增进感情,靠嘴说出来是事半功倍呀。”

    那是油嘴滑舌。邢文易在这方面是老派男子,他明知道女儿是在说亲情,忍不住道:“你这样以后最容易被坏男孩子哄骗。”

    “别打岔,谈对象是另外一回事,我自有分寸。”

    还自有分寸!邢文易抓住她的脚挠她痒痒,玉知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使得出这种损招,他、他!真是给好颜色就开染坊!

    她在邢文易怀里笑作一团,末了才说:“我明明说的是亲情,是我和你。你看,我说出来了,你是不是觉得心里踏实很多?我平时可能表达没那么明显,但是只要我对你说了,你就知道、就安心了。爸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是觉得我们两个感情基础不牢靠,又害怕以后我出远门读书就像风筝一样飞跑了。”

    “但是那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没问我。你想的是你,和你的父母……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很好。我们两个就只有彼此了。”

    玉知说:“我们两个经历了这么多,你要相信我爱你,绝对是现在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了。”

    邢文易让她一席话说得心都发烫,他觉得自己像个躲在黑暗里的胆小鬼似的,悄悄贴下去,对女儿说:“我也最爱你。”

    玉知还没逼他,没想到他这么自觉就说了出来,不可置信地低声说:“我真感谢那只死虫子……”

    “感谢什么?”邢文易好笑问道。

    “感谢它让我爸开窍了!”玉知兴奋:“你再说一遍来我听听。”

    任她如何逼供,邢文易只是笑,再不肯说了。已经凌晨两点,玉知终于罢工,窝在他怀里睡过去。邢文易把她抱着,手压得发麻也心甘情愿,一颗心浸了蜜一样甜。玉知总对他说喵喵到家后长大了多少,却不知道在爸爸看来,她比刚生下来大了不知多少倍,此刻却仍旧像刚出世的婴孩一样安睡在他的臂弯。

    我的孩子。他想,这就是我的孩子,全世界最好的孩子。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珍重,一颗虔心附在一个轻柔的吻上。

    谢谢你爱我。